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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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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承元兄弟都是契丹人,精通北境語言,在鴻臚寺中當驛語人。他父親生前被封為國公,一直在國子學讀書,衣食住行都跟普通的貴公子沒什麽區別。他還常與一些詩人把酒言歡,討論詩詞歌賦,也有詩集流傳於市,在長安城中算小有名氣。

王承宗膝下無子,幾次上書請求讓這個幼弟回歸幽州,但都沒有得到天子的允許。自奉天之難以後,貞元帝對藩鎮的態度便軟化下來,多年沒有主動用武,而是妥協招安。要想讓他下決心對付河朔三鎮,必須讓他覺得生命受到威脅。

今夜的刺殺,表面上看起來是王承元與成德節的牙兵裏應外合,助他逃出長安。實際上是借刺殺天子,引起軒然大波。等到明日的大朝會,必有一群朝臣在旁煽風點火,最後朝廷便回傾舉國之力討伐成德節,且師出有名。

本來河朔三鎮之中,成德節的實力就最弱,而且反叛之心也沒魏博和盧龍那麽強烈。只要成功分化三鎮,再逐一擊破,那麽他們的勢力早晚會瓦解。舒王走的這一步,實在是高明。只是王承元無辜地做了替罪的羔羊,恐怕到死都不知道發生了何事。

鳳簫見李曄不說話,低聲問道:“郎君,廣陵王要我問您,是否采取什麽行動?”

李曄搖頭,只說了八個字:“按兵不動,靜觀其變。”他雖知道王承元無辜,但政治鬥爭之中,犧牲在所難免。況且他們難得跟舒王的目的一致,只要做壁上觀即可。死一個王承元又何足惜。

鳳簫回到酒樓上。李淳正好從雅座中出來,神情怔然。他跟鳳簫交換了一個眼神,兩人一起下樓離去。

雅座中,舒王妃從屏風後面出來,不解地問道:“您怎麽把事情都告訴廣陵王了?您不怕他去告發您?”

舒王輕嗤:“告發我?他有證據嗎?宮中抓到的刺客是成德節的牙兵,王承元正被滿城通緝,明日多半會變成一具屍體。我告訴他,就是想讓他難受。”

舒王妃還是沒有明白,舒王難得心情好,便解釋道:“廣陵王素有賢名,他自詡走的是正道,不屑用那些陰損卑劣的手段。可是朝堂,皇權,這些東西哪些不沾著血腥和黑暗?要想動河朔三鎮,謀算和犧牲都在所難免。否則如何能讓聖人下定決心?李淳知道我的計劃,肯定良心煎熬。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王承元死,卻不能救他。”

“妾身聽說,王承元還去過廣陵王府做客呢。廣陵王一向禮賢下士,愛重人才。這回是真的讓他左右為難了。”舒王妃笑道。

“李淳太重感情,重感情的人往往都不夠狠。”舒王摸了摸額頭,“那些追隨他的人,他都想庇護。可是庇護無用之人,除了浪費時間和財物,他又能得到什麽?要做皇帝,得先做這個世上最薄情寡義之人。”他的口氣裏有明顯的嘲諷之意。

“那從宮中逃脫的那兩人要不要緊?”

李謨覺得今晚她話有些多了,但也不吝賜教:“其中一個是齊越安排的,自己人。另一個是虞北玄,他自有脫身之策。”

舒王妃大吃一驚,進宮行刺天子的,竟然是淮西節度使?他就不怕失敗被俘,性命不保?但轉念想想,若是連這個本事都沒有,估計也不會被李謨重用了。刺殺天子是何等機密之事,交給旁人李謨也無法全然放心。

若虞北玄失敗,李謨最多是失去一顆棋子,齊越安排的人會將舒王府撇得一幹二凈。若虞北玄成功,這局便算布好,可他也落了一個刺殺天子的把柄在李謨的手上。她素來知道李謨心思深沈,卻不想深沈到如此地步,連人心都算計得分毫不差。

屋裏明明有炭盆,十分暖和。舒王妃手心都是汗水,背後卻陣陣發涼。若自己無用,恐怕也會像跟野草一樣,被他丟棄,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。

“天色已晚,你先回去吧。本王自己再坐一會兒。”李謨淡淡地說道。

舒王妃行禮,恭敬地退出去。一個婢女走到舒王妃身邊,跟她耳語了幾句。舒王妃一驚,走得離雅座遠一些,才問道:“什麽時候的事?”

婢女搖了搖頭:“不知道,但應該不會有錯。這件事,要不要稟報大王?”

“不用。”舒王妃擡手制止。若此事當真,王承元應該會拼盡全力去求助,她很想看看,接下來事態會如何發展。

李曄回到馬車上,嘉柔正安慰崔雨容。她膽子素來大,上回在驪山遇見刺客,也沒有半點的驚慌。倒是對於崔雨容這樣深居閨閣的女子來說,眼下兵荒馬亂的場面足夠嚇到她了。

馬車在緩慢移動,嘉柔挑起窗上的簾子,往外看了一眼,說道:“好像兵士越來越多了。”

李曄坐在她的對面,耐心解釋:“剛才我聽廣陵王說鴻臚寺的一個質子不見了,懷疑他跟行刺的事情有關,正在滿城搜捕。大概跟抓刺客的人匯在一起,才聲勢浩大。今夜長安城,恐怕無人能夠入眠了。”

嘉柔點頭,也沒放在心上。除夕本是合家團圓的喜慶日子,卻不想遇到了這種事。早知如此,他們還不如乖乖地呆在府中,至少不用被盤查。

崔雨容卻忽然擡起頭,問道:“敢問是哪位質子?”

李曄也沒有隱瞞:“成德節度使的弟弟,王承元。他原本住在鴻臚寺內,可是行刺發生之後,就有官員向宮內稟告,他已經不知去向。”

崔雨容的手指驀然收緊,臉“唰”地一下變白:“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?他絕不會做這種事的。”

李曄察覺到她的神色不對勁,問道:“你與他相識?”

崔雨容點頭:“他跟阿兄是朋友,來過家裏幾回,但只談詩詞歌賦。他是個胸懷坦蕩的人,也很感激聖人對他的優厚,肯定不會做此大逆不道之事。”

李曄知道王承元無辜,今夜出動了這麽多禁軍,只怕王承元插翅難飛。有時,他也覺得自己冷血,為了達到目的,就可以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無辜枉死。所以他沒辦法告訴嘉柔,他是誰,在做什麽。因為那樣的自己,不配跟她在一起。

嘉柔聽他們說話,總覺得王承元這個名字很熟悉,好像在哪裏聽過,一時又想不起來。

馬車經過金吾衛的檢查,終於安全地駛向崔府。一路上,崔雨容的臉色很差。到了崔府門口,她才開口:“嘉柔,你能不能陪我進去?我有些害怕。”

嘉柔見她手指都在發抖,點頭說道:“好,我送你回去。”說完,也沒看李曄,就徑自扶著崔雨容下去了。

崔府似還不知道宮中發生的事,一派安寧。回到房間,崔雨容讓婢女都退出去,忽然開始解衣裳。

“表姐,你這是幹什麽?”嘉柔問道。

崔雨容低聲說:“嘉柔,不瞞你說,王公子是我的心上人。他說等回到幽州,告訴兄長之後,就派人來提親。現在禁軍滿城搜捕,我怕他……”她嘴唇發白,說不下去。

嘉柔嚇了一跳:“你們在一起的事,舅母他們都不知道?”

崔雨容點頭,語氣很急:“我擔心他想離開長安,所以被人利用。我知道他藏在何處,要親自過去看看。一會兒你出去時,跟她們說我已經睡下,讓誰都不要進來打擾。”

嘉柔一把抓住她的手腕,厲聲道:“現在街上這麽亂,你一個弱女子孤身出去,遇到危險怎麽辦?就算讓你見到他,被禁軍發現了也是死路一條。若論你一個同謀之罪,崔家也會被你牽連!”她說這些話的時候,口氣都在顫抖,因為這些都是她上輩子經歷過的事!

一樁樁一件件湧出來,又撕開她心頭已經結痂的傷口。

崔雨容一心記掛著王承元,根本沒有想那麽多。被嘉柔一喝,頓時清醒了一些,頹然地坐在榻上,用手捂著臉,哽咽道:“那能怎麽辦?難道我就不管他嗎?要眼睜睜地看著他……他若死,我也活不成了。”

嘉柔不忍見她這麽難過,坐在她的身邊,崔雨容順勢靠在她懷中,痛哭失聲。愛一個人,奮不顧身地想要跟他在一起的心情,嘉柔也曾經有過。所以表姐的心情,她怎會不明白?

可她也是經歷過才知道,愛不能替代責任。她們若是孑然一身,哪怕做錯,最後不過是付出性命。可她的身後是雲南王府,表姐出身於顯貴的世家大族,她們個人榮辱,所作的選擇,都與整個家族休戚相關,割舍不斷。

若上輩子雲南王府沒有早被吐蕃所滅,虞北玄起兵之時,未必不會受她的牽連。

崔雨容擡起淚眼看她:“真的沒辦法了嗎?他跟我說,他的兄長十分疼愛他,想把承德節度使之位傳給他。然後他便帶著成德節歸順朝廷,他怎會刺殺天子呢?”

經她一說,嘉柔終於想起來了!因她上輩子不怎麽關註政事,虞北玄也不告訴她,所以朝中的事只有個大概的印象。

王家世代控制成德節,成為帝國北境的堅固防線。此時,承德節度使王承宗應該病重,為了穩定政局,隱而不發,密謀將王承元接回幽州。

其間發生了什麽,嘉柔遠在蔡州,並不清楚。只知後來王承元回到幽州以後,王承宗已經病逝。各部將為了爭權,鬥得死去活來,整個成德節陷入一片混亂。北邊諸國蠢蠢欲動,形勢千鈞一發。

沒想到王承元一個文弱書生,竟以雷霆之勢將叛亂平息,而後率成德軍歸順了朝廷。這也是原本牢不可破的河朔三鎮開始瓦解的開端。嘉柔不知道上輩子有沒有刺殺天子一事,但王承元此人十分關鍵,絕不能死!

嘉柔說道:“表姐,你把他藏匿的地點告訴我。”

崔雨容睜大眼睛看著她,嘉柔繼續說道:“快告訴我。你什麽都不要做,就在府中等著消息。若明日沒有聽到他的消息,他應該就安全了,你就裝作什麽都不知道,明白嗎?”

崔雨容不知嘉柔有什麽辦法,嘉柔卻按住她說道:“什麽都別問,你只能相信我。”

“嘉柔,我也不能讓你為了我涉險……”崔雨容搖頭道。

“不僅僅是為了你。我有分寸,你放心。”嘉柔口氣堅定地說道。崔雨容覺得,她眉眼間蘊含著一種力量,能讓自己信服,便低聲把地點告訴了她。臨了,還叮囑她千萬要小心。

過了片刻,嘉柔從崔雨容的房中出來,關上門。崔雨容的婢女問道:“郡主,婢子剛才聽到屋中的動靜不太對,可是娘子她哭了?最近娘子總是心事重重的,今夜跟郎君出去,也不要婢子們相陪。郡主可要好好勸勸她。”

“我勸過了。她說很累,先睡下了,你們守在外面就是。”嘉柔神色如常地說道。

婢女行禮,讓人送嘉柔出府。嘉柔心亂如麻,剛才雖是那麽對崔雨容說,可她哪有什麽能耐將王承元送出長安?這裏可不是南詔。能這麽做的,可能只有那位……嘉柔打定主意,走下崔府的石階,坐上馬車。

李曄也在閉目想事情,聽到她回來,睜開眼睛,把手爐遞過去:“怎麽去了這麽久?臉都凍紅了。”又吩咐外面的雲松,“回府。”

嘉柔對李曄說:“我知道可能不妥。但是,我能不要請你幫一個忙?”

李曄點頭,不疑有他。她繼續說道:“我現在,想見廣陵王,或者玉衡先生。”

她從來沒露出過如此認真的神情。李曄頓了頓,問道:“你為何要見他們?”

馬車搖晃了一下,好像壓到了石子。嘉柔身體歪倒,李曄伸手扶住她。

嘉柔按著他精瘦的手臂,嘆了口氣:“我知道王承元的藏身之處,想請廣陵王秘密送他出城。”

她知道李曄跟廣陵王的私交應該沒那麽簡單。前世元和帝登基以後,並沒有立後,說明廣陵王妃不是他心愛倚重之人。既然如此,便不存在愛屋及烏的關系。那麽李曄幾次三番跟廣陵王往來,就與廣陵王妃無關。

廣陵王有一半神策軍的軍權,若說能救王承元的,也只有他了。所以她想請李曄帶他去見廣陵王,或者見到玉衡也行。

李曄皺眉,將她拉到面前:“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?王承元現在是叛黨,若與他牽扯上關系,後果不堪設想。”

李曄的口氣異常嚴肅,嘉柔也知道自己說的話跟瘋子沒什麽區別。可她恰好知道前世發生了什麽啊!不管是為了崔雨容,還是為了北境的安全,她都不能裝作自己不知道。

她想得其實更遠,河朔三鎮歸降,朝廷便可以收回兵力,應對各地的叛亂。那吐蕃犯境的時候,朝廷也不至於無兵可派。這回的事情若能成功,將來她也可以開口讓廣陵王出兵幫南詔。

她望著李曄,說道:“你說過,無論發生什麽事,都會無條件地相信我。我要見廣陵王或者玉衡先生,你幫我。”她又重覆了一遍。

以玉衡先生的高瞻遠矚,一定能明白她說的話!她不是不想跟李曄說,而是跟他說了也沒有用,他又不能左右廣陵王的決定。

她的口氣有點耍無賴,還用他說過的話來將他。李曄聽她幾次三番提到玉衡,似乎很在意這個人。但此時,在世人的眼中,玉衡不過就是白石山人的弟子,根本沒有顯露過鋒芒。舒王知道內情,當然會有所忌憚。可她遠在南詔,何以那麽信任玉衡?

李曄百思不得其解。

“廣陵王此刻應該進宮了,不會在府中,你見不到他。至於玉衡先生……也不在長安。你有話便跟我說,我會派人傳達給廣陵王。”李曄輕輕退開了一些。

這個距離太近,他沒辦法好好說話。現在他需要冷靜的思考,而不能被她的美色動搖。

嘉柔還在猶豫,如果只是傳達,如何能說服廣陵王?

李曄卻像知道她的顧慮,說道:“你能說服我,我便能說服他。你為什麽要救王承元?你們應該不認識。”

雖然他不會輕易改變決定,但還是想聽聽,這個小女子到底要說什麽。原來他以為,她就是被父母寵愛太過,有些任性驕縱,本性是天真善良的。可她好像也沒那麽簡單。

這讓他不得不開始重新審視她。他們這些人,一著不慎,就會滿盤皆輸,甚至身首異處,最怕的就是身邊有不穩定的因素。他其實戒心也很重,可是因為喜歡她,最初對她就沒有設防。可今夜她所為,實在有些詭異。

街上到處都是搜查的金吾衛,馬車停在崔府門前太久並不安全,李曄便吩咐雲松繼續前行。他們說話的時候,聲音都刻意地壓小。隔著厚重棉簾,雲松應該聽不清楚。

路上,嘉柔開口道:“其實你在給廣陵王做謀士吧?”

李曄神色如常,不置可否,心中卻猛地一沈。嘉柔繼續說道:“你真的很聰明,我阿耶說過,這世上最聰明的人,是能操控人心的。你瞧,我才嫁給你不到一個月,已經不知不覺地被你牽著鼻子走了。廣陵王看中你,選你做他的謀士,然後用廣陵王妃的關系,掩人耳目。是不是?”

李曄苦笑,竟然被她說中了大半!這個丫頭,實在太敏銳了!他沒有否認,嘉柔就知道自己說中了。原本她還只是懷疑,但剛才李曄無意中說到,她能說服他,他就能說服廣陵王,坐實了嘉柔的想法。

既然他是廣陵王的人,那跟他說也一樣了。

“從前我聽虞北玄跟他的手下說過一些事。”嘉柔只能拿虞北玄做借口,否則她遠在南詔,怎麽可能知道這些,“成德節度使王承宗膝下無子,前幾年都稱病不來長安朝賀,眾人都以為他是裝的。其實他的身子是真的不好,得了一種怪病,雙腿浮腫,連走路都很困難。”

李曄看著嘉柔的目光,微微冷凝。虞北玄那樣的人,位高權重,竟然連這些話都沒有避開她說,他們之間的關系必定非同尋常。但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,他問道:“就算如此,與今夜的事情何關?”

“王承元跟我表姐說過,他的兄長想讓他回去繼承成德節度使之位。而他欲帶著成德軍歸順朝廷。今夜的事情,不是他所為,是有人刻意陷害。聖人被刺,朝廷肯定會對成德節用兵。如果兵不血刃就能收回成德節,那為什麽要讓王承元死?”

李曄從她的話中,聽出了王承元跟崔雨容的關系也不簡單。難怪剛才崔雨容的神色異樣,原來如此。這丫頭平日不說則不要緊,現在句句語出驚人,幸好聽到的人是他。

她到底還知道什麽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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